2000年的一篇舊文,也是第一次寫武戲
武戲......光是敲鍵盤就覺得很累


【花祭】


「你來做什麼?靈犀小築不是你該來的地方。」

低沈渾厚的嗓音從屋內傳來,朔風暗襲,只見紙窗浮現一道魁梧的人影。

「我心愛的花魂長眠在此,不得不來。」無不愛佇立在冰冷冷的墓碑前,流下盈眶熱淚。在傷心谷斷腸崖的二十年歲月,讓他甘心沈寂、每日以嘲風弄月為樂的人,正是當時囚居在崖上的縹渺幽香──泣花魂。如今一縷芳魂,一坏黃土,相思欲語無處寄,唯有墳前遙思,藉著憑弔故居一慰愁腸了。




     ※     ※     ※




「你又來了。」

一連十天,無不愛隨著晨曦一起拜訪靈犀小築。此地幽居山林,東有流泉西有飛瀑,後有危崖高丘,前頭是一片寬闊的竹林,走出竹林,繞過曲徑,就可直通大道。

龍王魛走出小木屋,瀟灑的血性氣魄頓時蟄身逼人,無不愛忍不住抬頭一觀。果然還是意氣風發,一副蓋世豪俠的模樣,看了就──討人厭!

「我不是來看你,是看花魂。」口氣不算客氣,但哀思流露,勉強可以接受。
  
看著半跪墓前,信手一株株折蔓除草的無不愛,龍王魛不免嗤笑這個傻小子,到底他是笨還是專程來打發時間,這樣子要整理到什麼時候?



「好了,今天到此為止。」高興了,人才想走。

一襲青布素衣的無不愛,拍拍灰塵站起,看來他已擺落從前秋水宴的公子驕氣,但--還少了什麼。在他身上不見秋水宴之主--舞造論的風華氣度。

「明天你還要來?」龍王魛不帶感情的隨口問問。

「當然,有花魂就有無不愛,不可以嗎?」

「隨你。明天我可能不在。」

「你在不在都與我無關。」

結束簡短又不夠友善的對話,連一聲再見都沒有。曾是情敵就難為友嗎?兩人自始至終非敵亦非友,可以說毫無關係,唯一的牽繫只有泥土下的薄命佳人。




     ※     ※     ※




隔日,無不愛比往常來得要早。入冬了,只剩枯枝孤獨地搖曳,風不再只是帶著涼意,還有一股沁寒。照例先做一番除草的工作,接著焚香默禱,做完這些零零碎碎,已過了正午。

「這傢伙不在最好。」說著,無不愛往草地一躺,任冬陽和北風在身上追逐。暖洋洋的感覺使他舒暢地進入夢鄉。直到日墬西方,雲朵染上醉紅,酣睡的人還未轉醒。

一陣沈穩的腳步聲來到,龍王魛若有所思的看著草地上蜷縮的睡姿。對了,現在草地盡枯,涼如鋪雪,他會受寒的--

「無不愛,你想睡到什麼時候?」龍王魛刻意粗聲催人。

哈啾──!無不愛聞聲乍醒,揉揉鼻子,看一下龍王魛,哇,又來了,哈啾--

正要起身,突然身子一軟,不偏不倚倒在龍王魛身上。

「你這樣子如何保護花魂?」

看到一個近距離的龍王魛,無不愛趕忙抽身。但又頭暈目眩,天昏地暗,四周景物皆如走馬燈旋轉不停──咚一聲,腳下失穩的跌坐在地。

「罷了,不用逞強,先進屋休息再說。」

「好吧……」

龍王魛扶他起身,進入木屋,此時天色已矇上一層黑紗,黑紗上寒光點點。看來明天應該是好天氣。




點上油燈,沏好一壼熱茶,龍王魛拿了一件斗蓬蓋上無不愛削瘦的肩頭。依著人情,無不愛勉強啜了幾口芳香,看著忽沈忽浮的茶葉,慢慢將天旋地轉的世界擱在眼皮之外。

「真是麻煩--」

今晚,就破例讓他留宿好了。

「花魂,花魂……」輕微的發燒,夢囈中喊著佳人名字,似乎期望她地下有知。

龍王魛尚未入睡,因為──唯一的床舖已被無不愛佔據。

「你也算是痴人,花魂沒有愛過你一天,你還這般痴戀……」

 


曙光乍現,天空層雲高踞。今天果真是一個好天氣。

嗯,一夜好眠,全身舒服極了,咦?這是……靈犀小築?
  
你醒了!」一聲的問候從門後傳來。
  
「嗯,昨晚很抱歉,一時身體不適,」無不愛伸了伸懶腰,舒了口氣,精神濟濟的說道:「一定是花魂庇佑,現在都好了,而且好得不得了!」

「沒事就好。」

龍王魛不動聲色,淡然的看他整裝梳髮,烏黑光亮的頭髮直瀉而下,不繫任何綰帶,樸素中依然有華麗的丰姿。想不到泣花魂不愛的風情遊子,轉變如此之大。

「你,還會再來?」

「當然,花魂在此。」難得看到龍王魛追問,他反而開心起來。「別緊張,我不會趁機拆你的房子。」

 



【刀決】


翌日,無不愛來到泣花魂墳前,輕撫石碑,在她芳名旁邊刻上自己的名字。

「花魂,明天我要和操刀者一決生死,如果有命回來,這一生一世我都不再離開妳。」

不見龍王魛的人影,他留下無言的再見,也離開了靈犀小築。




     ※     ※     ※




時序進入臘月,寒氣料峭,呵氣都會結霜。清曠的秋水宴,更顯淒涼蕭瑟。孤獨的身影煢煢而立,他靜待命運的審判,不管前頭等待的是死神或是勝利之神。

夕照失去光芒的一剎那,陰風怒號,寒氣撲面而來,飛揚的髮梢也為之顫慄。

這是決戰的號角,無不愛手按劍柄,此時風聲又呼呼響起。

「嘿──嘿──嘿──」

陰沈的笑聲,迴盪在冷冷的空氣中。終於來了,操刀者──

「哼,裝神弄鬼!」

窸窣的樹葉聲此起彼落。無不愛避實而擊虛,連發七招,招招奇捷詭異,直攻飄忽不定的倏影。

「無不愛,你真可憐,可憐啊!」

操刀者和掠食者不但擅長叢林戰,連心理戰術也運用得出神入化。久耗不是辦法,無不愛小心翼翼的試探虛實。

「我可憐你就不可憐嗎?像你這種怪物一定長得奇醜無比,才不敢出來見人。」

話聲方落,暗處亦飛來七點刀光,肅穆的殺氣如狂風掃葉,卻又東西不定,無不愛左閃右避,每道青鋒仍與他交頸而過。

操刀者刀法凌厲而且變幻莫測,動則快無形,靜則隱無聲。

「這是回敬你的,喜歡嗎?」

一開始他就明白,對方不會立即和他正式過招。和掠食者如出一轍,他們都樂於在殺戮前費一番功夫凌虐獵物。

「嘿嘿嘿,你長得真是好看,好看啊!面白如玉,柳眉鳳目,難怪傻徒弟捨不得一刀下去……」

聲音彷彿來自四面八方,無不愛一邊留神傾聽,一邊持續交談,試圖辨聲探源。他不會坐以待斃。叢林的非人生涯,不但增強他對抗劣勢的韌性,對於得失勝敗,他早有超乎生死的決心。

「說來說去,你們師徒就是離不開這二個字──變態!」

「變態?嘿,可惜你不是女人,不然我就納你為妾,讓你嚐盡變態的滋味……」

「你們這對變態師徒,做什麼都要沾上變態的邊,不然你們就覺得人生乏味,生不如死,我說得對嗎?哈──」逼命時刻耍耍嘴皮也是件樂事。

「嘿嘿,你居然還有心情說笑,小娃兒,遊戲快結束了,看在你一身細皮嫩肉的份上,操刀者會給你一個痛快--」

「來吧來吧,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!」俎上肉的滋味,他已嚐得夠多夠久,死有何懼呢?總比當這對師徒的玩物好得多。周旋在身旁的幽冷青森,不再忽聚忽散,風暴的中心點逐漸朝他接近。

「無不愛……到地下陪我徒弟吧,他一定很想很想你……嘿嘿嘿……」

笑聲未盡,遠處寒光粼粼,無不愛屏氣凝神追循刀光,真正的奪命刀鋒卻從他身後無聲靠近。就在利刃開膛破胸之際,一道快如流星,奔如閃電的刀影,飛快地竄入戰圈。

兩刀相會,只見激光迸裂,嘶厲一叱,奪命刀鋒迅速遁入黑暗。

無不愛抬頭一看,這個俐落的刀影似曾相識……這竟是──出鞘的龍王刀!

矯龍的身形騰空掠起,縱身接回旋刀,一手扶住連退十餘步的無不愛。速度之快全在眨眼之間。

「你沒事吧?」

「沒……事……」

當龍王魛抓向右肩時,他才發現身上多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傷口。原來鬼魅刀鋒索命未成,偏鋒仍威力十足的直削右肩,操刀者果然不是泛泛之輩。

龍王魛感覺溼意上手,腥味刺鼻,定睛一視,翻飛的鮮血直落掌心。

一陣剮心刺痛,龍王魛凶性大發,怒顏再現。變臉後的猙獰面孔滿佈殺氣,噴火的目光急尋逞兇之人。轉眼間風聲鶴唳,四周的空氣再度凝降冰點。

憑著野獸的直覺,敏銳的感官,龍王魛已窺知操刀者藏身之處,悄悄的鎖定目標。就在操刀者發覺時,不動如山的龍王魛,忽而快疾如風,侵掠如火,一招驚天雷,石破天驚的劈向隱蔽的身影,操刀者頓時形跡敗露,現身跳出。

「哇,操刀者,你哪來的面具?暴突的筋骨,深陷的雙目,加上青面獠牙,三分像獸七分像鬼,連鬼都怕,這一定是避邪好物!」抓到操刀者躲避無門的醜態,無不愛忍痛也要稱讚他一番。

「嘿嘿……原來你有幫手,無不愛,今天暫且饒你一命,下回你不會這麼好運了。」

風聲呼嘯而過,人已失去蹤影。




茫然相視幾秒鐘,龍王魛又恢復英氣勃發的臉孔。無不愛看得既羨慕又崇拜,這股天然的英雄氣質,這一生都望塵莫及吧!

「龍王魛,你……怎麼會來?」默視無不愛如置五里霧的表情,龍王魛揚唇一笑。

「你沒忘記你在“愛妻泣花魂之墓”上刻了什麼吧?」這小子真是──但也多虧這些字的明示。

「亡夫舞劍魄呀,不過佔一個位子,大不了你再重刻。」

「唉,罷了!」打從出娘胎到現在,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電燈泡,實在令他無言。

「剛才……你很生氣嗎?看你變臉的時候,我的心臟快跳出來了……」

不只厚臉皮,還很吵。




穿過竹林,回到靈犀小築時,觸目盡是枯枝落葉,無不愛百感叢生,因而嘆了口氣。

「同樣的景致,在秋水宴,我感到淒涼,但是在這裏……」龍王魛停下腳步,看著無不愛,等著他說下去。

「覺得這裏像是仙境,就連冬天,也有蕭條美……」

悲秋的心情,他懂。美景,自從泣花魂過世,他再也無法感應季節的變換。

  



【劍意】


冬日高照,蟲鳴鳥叫也多了起來,龍王魛盤膝而坐,聚精會神享受靜觀的樂趣。

柴扉輕啟,回頭一看,發現無不愛不安的站在門邊

「坐啊,你不是最愛躺在這片草地上。」

向來不安份的人還是杵著不動。「唉,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花魂要你不要我了!」

看他說得胸有成竹,龍王魛擺出洗耳恭聽的模樣。「說來聽聽──」

「因為你用的是刀,我用的是劍,刀像武士,劍像書生……」惡作劇一笑,笑得很欠揍。「不然我這麼英俊瀟灑,風流倜儻,她為什麼沒動過心?」

看來他還是搞不清狀況。「花魂不愛風流倜儻,她需要的是安全感。」

安全感?「不對不對啦,我說明明就是你……」自尊心受創,無不愛絕對是抵死不認的。





沈吟半刻,龍王魛忽地一聲喝斥。「拔劍──」

突如其來的變臉,一點也不留商量餘地,無不愛連忙後退,以空間換取時間。

行走江湖,他少有敗跡。那日,一名老者風塵僕僕而來,自腰間抽出一把軟劍,似水流動,似風旋舞,輕易剋制他手中凌厲的龍王刀,瞬間將高昂的殺氣化為一縷薄煙。他就像被抽空力氣似的,再也無力揮刀。

他這一生都不會忘記這個人,秋水宴之主舞造論──無不愛的父親。

「舞造論敗我之招,你--領悟了嗎?」這一問,叫無不愛後退兩步。

「舞造論連貫王者之路其中四招,打敗掠食者的野性之刀,你--領悟了嗎?」再問,無不愛連連又退。

腦海中父親亦狂亦俠亦溫文的形象漸漸清晰,無不愛不禁朝向舞造論的墓地所在,屈膝深深一跪,久久無法抬頭。

「起來!用你的劍打敗我。今日不成,還有明日。不為花魂,不為你父親,為你自己而來,同意嗎?」舞造論已死,他苦心鑽研王者之路的破解之招,只能寄望這小子讓他印證了。

「以劍之名,我答應你--」寶劍出鞘,他以長跪之姿回答了龍王魛。

「那就起來吧!」收刀,劍回,兩人釋然一笑。

背對夕陽,無不愛仍舊笑得靦腆,無奈回道,「腳麻了嘛……」

唉!他只能搖頭以對。這個人真的不適合愛的教育,舞造論就是人太好了,慈母出敗兒,慈父多逆子。既然掠食者能讓無不愛脫胎換骨,那就表示變臉的龍王魛也很適合。

逆光之中,前行,別有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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