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起這篇,灑土了
(一) 變色
無動於衷走過嵌滿顫慄陰影的骷髏牆,身後的女子停下腳步,吟吟笑了起來。
「嗯──?」
不怎麼高興的一聲悶哼,女子趕忙正色道歉。「別生氣,我只是覺得這面牆愈看愈有趣,呵──」手絹輕擺,飄出陣陣幽香,優雅的在山壁間迴旋。
回頭看了一眼女子,她的笑是天底下最難解的謎,看似春暖花開,卻有著說不出的料峭寒意,試問這世間能有幾人笑成這模樣?至少他沒見過第二個。
「瀟瀟,你數過嗎?每排都是九個,一共十一排,剛好排滿這面石牆,接下來你會怎麼安置第一百個闖入者?」
女人的心思有時真的很細膩,細膩得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失言的窘境。
「妳說呢?」男子腳步稍停。這面牆是擅闖者的墳場,逝者已矣,何須多問?面無表情回答一個無意義的問題,他覺得再適當不過。
「呵,我說──第一百個頭顱讓給我如何?耶,別誤會,半花容不會無故竊取你的戰利品,這是交易,開出你的條件吧。」
口氣沒有半分玩笑,不由得打從心底冷笑她的天真。交易?哼!辦得到嗎?「吾要暴風君的項上人頭,辦得到嗎?」
「呵--成交!但是,第一百個頭顱由我決定動手時間。」手絹掩不住低笑,是承諾,也是不容質疑的自信。
「何時?」
「呵,別急,五日後,便是下一個滿月,第一個進入雨風飄搖的人,只要你取下他的項上人頭,半花容也以項上人頭保證,暴風君同時殞命。」
女人向來言出必行,她的殘酷與天真只有一線之隔,動手前後的一線之隔。
「交易已成,還不走嗎?」
剛進門就要趕人?罷了,相識多年,從不見他拿出什麼像樣的待客之道,除了那人──風雲雨電結拜兄弟之中,最常無故缺席的那人。只是這樣的差別待遇,似乎瀟瀟本人也沒察覺。
「好吧,半花容在此告辭了,吾友──」
披風微揚,黑暗中的身影逐漸模糊,多年來總是這樣,先轉身的總是他,不曾留下一句再見的也是他,瀟瀟 ……唉!
「冷嗎?吾回來了,回來陪妳了!」
獨處時,他的眼底總是輕易流洩孩子般的任性,對於好友們於事無補的關心,他少有耐性,只有不厭其煩的趕趕趕,至於來訪者的存活機率,得視他的心情和來人造化。
進入微光黯淡的石窟內室,片刻,掌氣翻動泥層,一具袖珍的水晶棺木陡然升起。
冰眸乍亮,瞳中釋出一抹暖意。「如霜,妳也不想他們看見妳這樣子,對不對?」輕撫透明晶亮的水晶棺,他對著棺內的搪瓷娃娃露出微笑,掩飾傷悲的微笑。
究竟在期待些什麼?這裏是白如霜沉眠的土地,任誰都不能打擾,包括他。
收神,不再多想,紫色光點頃刻乍放光明,如夜星般燦爛,卻溫暖不了心房一角。
※ ※ ※
俏雲居,久無人煙的佾雲居,今日,熟悉的身影悄然造訪。儘管空無一人,仍然無礙她與好友對話。
「佾雲--你可知道我有多擔心你?我真的很擔心你做出讓我難過的事……唉,但願你念在結拜兄弟的情份上,不要做出讓半花容失望之事,好嗎?俏雲──」
一問三嘆,片刻後,半花容不再是半花容,口氣一變狂傲悍然的天,容貌亦是霸氣不可一世的天。
「俏雲,五日後就看你做何決定,倘若你執意如此,那就別怪我親手斬斷兄弟情份──」
留下親筆書信以及做為信物的胭脂盒,離去前,想起風雲雨電結義的景像,心頭百感交集。瞬間,容顏驟變,唯我獨尊的天又回復白衣素服的女子半花容。
一切,就看即將歸來的好友作何決定。
「佾雲呀佾雲,但願這次只是暫別,不是永別,呵呵呵,我的請求你聽見了嗎?」
人已走遠,空氣中的幽香卻久久不散。千愁百轉隨同暮雨綿綿傾灑,在回無夢樓的途中與她一路相伴。
「唉--無端飲卻相思水,不信相思想殺人......」
低迴的心聲向來只有蕭瑟的風聲與之共鳴,而今風停了,雲也即將散去,雨──將歸何處?
三日後的俏雲居,此地主人像往常一樣,挑大半夜歸來,無聲無息,東張西望,連燈火也不敢點上。每次回家都這麼小心翼翼,他不禁感嘆做賊還比較輕鬆哩!小偷拿了東西就走人,他還得處理眼前一樁接一樁的麻煩事。
或許是半花容留下的胭脂香氣讓他變得步步為營,確定此地別無他人,他才放心查看屋子裏的異狀--首先,是案上留下的「萬里河巒一黃沙」解術說明。看來這是晏君臨送來的舞劍酬勞;但這件差事,自始至終,他從不覺得辛勞。
案上的刻字,卻是半花容的筆跡;告訴他白如霜已死,無須前往雨風飄搖為她解開術法。
他看著,想著,然後安靜的伏案片刻。沒錯,半花容先來到這裏,她離開後晏君臨來,兩個女人一前一後,留書的留書,刻字的刻字,一個要幫他救人,一個叫他別救人,唉......想太久也是會累的,尤其是沒有答案的事。
去與不去,他交由天候決定,若雨還是不停,他便動身,雨風飄搖是個賞雨的好地方,每當風聲、雨聲、雷電聲交加齊鳴,轟隆作響時,震懾於造化異變的他,所有煩惱也一洗而空。
在那裏,徹骨的寒意不只凍結思考,也將恩怨情仇冰封在原來的世界。
當萬念俱空,一切歸零,嶄新的開始又將來到。一如雨後的空氣特別清新,雨後的天空也特別美。
兄弟之中,只有他懂得雨風飄搖的好,也只有他能在雨風飄搖的電閃雷鳴中怡然自得。
※ ※ ※
萬里河巒一黃沙,是暴風君的獨門絕招。
佾雲問過暴風君這是個怎樣的招式,暴風君只是搖搖頭,回答他,「嗯,這招很厲害,但吾沒用過--」看到佾雲臉上浮現大大的問號,安慰似的接了一句,「沒對"人"用過。」
或許是想看看佾雲又會出現什麼有趣的表情,暴風君語帶玄機給了一個提示。「你還記得有一次傾天紅怒氣沖沖來佾雲居找吾,你替吾擋了一陣,看你們兩人過招,吾突然有了靈感......」
這是說笑吧?暴風君的靈感說,當時佾雲並沒放在心上。但現在看到了解招之法,唉,這不正是雲門的漫天雲海、十里南風闕的無垠飛雨嗎?暴風君真的沒在說笑啊!
話說這份破解萬里河巒一黃沙的酬勞由來,全拜三個月前雲門眾兄弟所賜──
他是一個不喜歡爽約的人,所以寧可避不見面,以免答應了卻做不到。
除了雲門八采的同門師兄弟,他尚有三位結拜兄弟,四人加起來正好是風雲雨電。到底這麼多兄弟怎麼來的,他至今想不透。
他,名喚佾雲,雲門八采中排行第二,最愛之事莫過雲遊四海,雖然他也想留在雲門與眾兄弟過著與世無爭的神仙生活,但在一處久留有違他的天性,不出數月,他又會找到藉口乘風遠遊。
三個月前,難得不愛出遠門的瑟雲伙同大哥韶雲,千里迢迢將他尋回,於是,他就這麼被兩人四手綁回雲門,被迫參加風雲雨電四年一次的聚會。其實這樣的聚會每年都有,就定在結拜之日──但以他的出席率計算,確實是四年沒錯。
「佾雲,暴風君闖了大禍,你知情嗎?」半花容為他斟酒前,不忘藏好手絹,免得對人造香氣嚴重過敏的俏雲又有藉口離席。
「這件事,路上我聽瑟雲說了,唉──」難怪現場不見肇事者暴風君,面對瀟瀟的憤怒,他最好躲為上策,否則不只他的南風闕有事,任何出手或出言者一樣有事。啊,不妙,難道這是他們破例選在佾雲居聚會的原因?
「各位,你們的家該不會……」
佾雲這一問,唉聲嘆氣此起彼落。
「呵,我的無夢樓已經從雲端降到樹頂,但是沒關係,萬丈高樓平地起,房子再蓋就有了。」半花容還是那麼縱容瀟瀟,難怪她笑得出來。
傾天紅就不同了,婚期耽擱,她是怎樣也笑不出來。「北風闕只剩一個老管家沒走,你想南風闕還有人敢留嗎?」想當然,全被瀟瀟的暴雷掃光了。
風雲雨電裏,真正變幻莫測、喜怒無常者,正是瀟瀟。在江湖歷練多年,不見有誰比他更難捉摸。面對情緒化的女人,佾雲一定逃之夭夭;而情緒化的男人,他至今還沒遇過;但如果是情緒化的兄弟,他就只能認命了。
「佾雲,瀟瀟已經下了挑戰書,他和暴風君這一戰不是拼輸贏,是決生死,我已經想到辦法支開暴風君,以他負傷為由向瀟瀟延期三個月,這件事我們不能坐視不管,你認為呢?」傾天紅語帶擔憂說道。
是啦!傾天紅關心自己的未婚夫原是無可厚非,但她說這話時,能不能不要這麼認真看著自己?
「是,不能不管,但又能如何?」直覺告訴他此地不可久留,但是韶雲和瑟雲一左一右將他押著,他想站起來也無能為力。剎那間他明白了,是瑟雲,瑟雲必是為了傾天紅而求助韶雲,等他驚覺事態嚴重,人已動彈不得。
這滋味真像待宰羔羊吶!
現在,所有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,沒有惡意卻不懷好意。
「我們調查過了,只有神醫晏定邦的師父晏君臨知曉解開白如霜所中的術法--萬里河巒一黃沙。但你知道,她的要價一向不菲……」瑟雲向他解釋道。
「說吧,她要求什麼?」既然無路可逃,佾雲只好認真思索解決之道。朋友裏不乏高官或地方首富,所求若是銀兩,倒還有法解決。
確實,他想得天真了!
眾人你看我我看你,最後由按捺不住的傾天紅開口了。「晏君臨指名──你,她說想看佾雲舞劍,因為她的徒弟西洋女劍客也想跟你砌磋劍術,時間為期三個月,剛好三個月後是瀟瀟生日,我們可以藉此獻禮,救回白如霜,促成瀟瀟與暴風君和好──」
咳!這是開玩笑吧?晏君臨根本沒看過他舞劍,為何非他不可?再怎樣溫和的人也是有脾氣的。
「你們個個劍藝超群,為何非要我去?」他愈想愈不對。
全場又是一片靜默。理由呢?這些人總得搬出一個像樣的理由說服他呀。
「嗯,你不在時,佾雲居都是我幫你打理的,呵呵呵──」半花容嬌聲說道。
接下來是難得擺出低姿態的傾天紅。「傾天紅三不五時為你們雲門兄弟下廚燒菜,看,兩手都起水泡了──」
這是怎麼了?不可一世的北風闕闕主也來跟他邀功?
握住傾天紅的手,瑟雲信誓旦旦加入佐證行列。「是真的,傾天紅很照顧雲門兄弟──」這位同門師弟真不愧是見色忘友的典範,一點也不在乎傾天紅是別人的未婚妻,幫腔幫得理所當然,下一秒,手也被甩得理所當然。
「唉,知了,我去就是。」就算他說不,也會被五花大綁送到晏君臨面前吧?不過在他心中還有一個疑問尚待解答。
「既然解招之法由我負責,為何也是由我送到雨風飄搖?你們不行嗎?」
「不行!」兄弟們答得很一致,讓他啞口無言的一致。
「你沒發現嗎?瀟瀟總是二話不說就讓你進入雨風飄搖,全天下除了白如霜,沒有第二人有這種禮遇。」這是觀察入微的半花容由衷而發的感言。
禮遇?但是在座有誰稀罕這個禮遇啊……呃,他倒以為另一個解釋比較合理。「大概是我不常去看他,客以稀為貴,不然呢?」
誰都看得出佾雲的微笑很牽強,誰都知道瀟瀟不可能在乎什麼訪客記錄。瀟瀟的喜好沒有理由,也不需要理由。反正這是一個無人能解的謎,佾雲愛怎麼解釋就隨他高興。
就這樣,他被同門兄弟與結拜兄弟聯手出賣,負起救人與排解恩怨兩項重責大任。臨行前,雲淡風輕的笑容勉強擠出一聲保重,但更需要保重的人恐怕是他自己。
「佾雲,一切小心。」就連韶雲也是來送行不是來留人的。
「佾雲,我們會在這裏等你。」
在他看來,瑟雲的心早就下嫁到北風闕了。罷了,這事總要有人去做,與其擔心兄弟的安危不如自己前往來得安心,他是這樣安慰自己的。
他下了一個決心,這次任務達成之後,他要封劍一段時日,誰知下回會被哪樁閒事找上門。舞劍……唉,他看起來這麼像賣藝的嗎?
※ ※ ※
三個月的期限已至,半花容心焦如焚的守在無夢樓,盼望遠方捎來佳音。
風雨大作,天,仍不從她願,佾雲已順利取得解招之法,這是一個眾人皆喜,唯她心碎的消息。所幸,她已先從晏君臨口中得知消息,除此還沒人知曉。是,她還有機會,最後說服佾雲的機會。
她真的不想--非常不想--看到白如霜好端端出現在大家面前。像現在這樣,雖然身形小了一點,安安靜靜的躺著,不也挺好?
這一晚,淘淘雨勢來到雨風飄搖,遙望那人固執守護的堡壘,矛盾的是,她寧可成為水晶棺內的人形玩偶,哪怕只是一眼,能得那人深情一眼,此生夫復何求?
「瀟瀟……為什麼?為什麼你的眼裏只有她?」她問天問地問過無數回。「如果半花容得不到,白如霜也休想得到,任何人都別想得到,哈哈哈──」
這次,天地不再報以沈默,身後一聲幽微的輕嘆,教她錯愕了。
是熟悉的氣息。「是你──佾雲?」為何他會此時出現?幽幽轉身,她不解看向佾雲。
「妳這是何苦?何苦折磨自己……」雨中,佾雲手中的紙傘為她撐起一片暖意。
「這種痛苦你明白嗎?只能看著喜歡的人,什麼也不能做,這種痛苦,你能體會嗎?你體會得夠深嗎?佾雲……」
「走吧,我送妳回無夢樓。」
一聲懇求喚住他的腳步。「別救白如霜好嗎?你現在拿給瀟瀟也沒用了……佾雲,答應我,好嗎?」
「妳累了,先回去好好休息,這件事我們明日再談。」兄弟之義與兒女私情,周旋兩者之間的半花容該是累了,比起半花容所受的煎熬,他這三個月的賣藝生涯實在算不上辛苦。
「解招之法,放在哪裏?」半花容拉住他的衣袖,失了冷靜,再無餘力從容以對。
「在佾雲居。」
如她所料,佾雲已先回到佾雲居,他會在此時出現想必是看到她留下的字條。她無法臆測他作何打算,在他平和的臉上只有不變的溫柔。
「不要騙我,明天你會去找瀟瀟,對不對?答應我,不要去──」
「半……」回頭,不可置信她變成了他,就在他的面前,半花容消失,眼前只有天下第一人的首腦──天,一個手持血色劍身,氣宇軒昂的男子。
「讓開吧,沒有佾雲劍,你只能攔得住半花容,攔不住天。」
數次與邪神交手都未曾感受到這股逼命的壓迫感,凝視對方勝券在握的笑容,佾雲猶豫了,決絕的痛楚正在撕裂半花容的靈魂,但他不能讓,真的不能!
他從不否認自己是瘋子,但是膽敢在雨風飄搖大動干戈的人也是瘋子──不要命的瘋子!
能動干戈的人只有他,雨風飄搖的主人。和半花容的約期就是今天,為取下第一百個頭顱,他已靜候多時。
就在前方樹林傳來動靜時,瀟瀟凝神合掌,發出一道試探性的掌氣,霎時,緩緩飄落的一根白羽化去方興未艾的的殺意。
是他──?拾起地上沾血的白翎羽飾,不祥預感襲來,瀟瀟隨即化身漫天光點狂掃四周,尋找熟悉的身影。
哪來這麼個蠢到家、還蠢到別人家的笨蛋!更難以相信這傢伙還敢和他以兄弟相稱!
埃近樹下仍在嘔血的身子,對視那雙沒有防備的眼神,不由得一陣盛怒、一陣厭惡。他喝令道:「給我撐住!」尤其沒經主人同意,誰也不准死在雨風飄搖。
抬眼,久違的笑容依然那般無所謂,一身的傷也無所謂。「瀟……」
瀟什麼?連名字都喚不出來了還吵。「安靜──!」光點乍放,口氣更差了。
佾雲以劍鞘支撐著身子,淌血的指尖對著十分秋悟的方向,微弱的氣音像喃喃自語。「快去,解招之法在佾雲居……」
但是,誰都沒有動靜。
僵局持續,一如落大的雨勢。在佾雲昏迷前一刻,模糊中他看見聚攏的紫色光點匯成人形,張臂伸向他。
漆黑的瞳眸映著熟悉的冷峻容顏,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人推開,再次催促。
「快去──」
說不出的五味雜陳。都到這時候了,還想分散他的注意力?這傷勢分明就是「血披秋水一色劍」造成的,他的心似乎被什麼拉扯。
「安靜!不要我說第三遍。」還是救人重要,無夢樓那邊可以日後再去算帳。
沒見過這麼多話的傷者。 同樣的話要他說兩遍的人,眼前是唯一活著的人。要不是人已昏厥過去,他真會免費奉送一掌。
「知道嗎?佾雲,你是一個笨蛋,無可救藥的笨蛋……」說這話時,唇角依然緊抿冷漠的弧線。
而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痴人……
電光石火的熱流在體內穿梭,酥麻帶著些微的刺痛,電殛的滋味,力道控制得恰如其分,痛也恰如其分--死不了也痛不醒。
「幸好你來早了,佾雲──」再晚一點,這人就不是在雨風飄搖的床上,而是牆上。他和半花容的交易,差點就成了,成了一樁永世遺恨。
摸黑尋著他的手,聞著他的髮,佾雲的髮絲總讓他想起陽光下金黃色的稻浪,那是萬物熟成的季節,一切都得到美好結果的季節。
瞬間,亮晃晃的油燈點燃了,一開始只想察看他費心醫治的佾雲是否安好,漸漸的,他的目光轉向擰眉的臉龐,散落床榻的金色髮絲,料想不到雲門最溫和的人也有如此執傲的一面。
聽說佾雲跑去找晏君臨拿解招之法,這個笨蛋!一個月前,暴風君的屍體被窮八極放在公開亭公諸於天下,天底下已無人能解「萬里河巒一黃沙」,白如霜所中之招已經無解,他跟半花容的恩怨再怎樣都解不開了。佾雲,你這麼費心周旋,是為了半花容嗎?
輕輕的,他放下佾雲的手,移至起伏不定的胸口,沒料到一卷紙箴悄悄露出半截,接著滑出佾雲的袖口。他不該好奇的,可是佾雲或許有什麼「遺言」想要交待,他並沒有十成的把握能將人救活,那就更應該看了,是不是?
真意外,他怎樣也沒想到這是晏君臨的親筆書信──
『佾雲:這三個月來你我也算有緣,臨別前有幾句話相送,聽不聽就在你了。你知道吾為什麼有能力控制他人心智嗎?這是因為吾能解讀他人心思,就像你,毫無疑問你是晏君臨見過最傻的男人。』
讀到這裏,瀟瀟忍不住附和一言,「不只傻,而且傻得無人能及。」
『你來這裏,是為了瀟瀟吧?不要否認,也不用承認,吾直說了,你認為你能彌補什麼?只是自欺欺人罷了。吾已告知你白如霜回天乏術,你何需執著於此?說穿了,你放不下的是他,還有她。你不忍見他孤單自苦又怎樣?他領情嗎?解招之法你已取得,此次回去,必有凶險。半花容和吾條件交換,讓吾操控暴風君,暴風君之死終究紙包不住火。白如霜心儀的人是誰你最清楚,你想隱瞞瀟瀟一輩子嗎?白如霜起死回生的希望微乎其微,大家不過是配合演個戲。唉,女人心,吾比你了解太多了。如何?留在拂水樓陪吾和飛煙吧,吾可以將飛煙許配給你。言盡於此,去留在你,吾不勉強。』
看到這裏,「電流灰化」險險使上手,要不是擔心佾雲醒來向他索取此物,他早就不客氣了。
這晚,他木然看著佾雲良久。等他回神過來,天方已翻出魚肚白。
※ ※ ※
在溫和穩重的外表下,沒想到藏有一顆童稚的心。他不想承認他不了解佾雲,但事實也許就是。
經過三日不眠不休的「電療」,佾雲已恢復知覺,只是元氣不足,尚無法起身。
「我待會兒喝。」見瀟瀟端藥過來,佾雲趕忙躲進被窩,丟出推拖之辭。
藥很苦,他知,吃的人更知,光看佾雲一臉想吐的表情,他就覺得好笑,在心裏竊笑。
「等涼了,要我再熬一次嗎?」
見瀟瀟沒得討價還價的表情,佾雲只好認命的喝光湯藥。偶爾,佾雲會心存僥倖,將所剩不多的湯藥擱在一旁,只要瀟瀟看他一眼,他便二話不說端起湯藥,喝到一滴不剩。
又過了三日。
佾雲在此臥病養傷的消息不知怎麼傳到雲門,未到中午,一掛人馬前來雨風飄搖喧聲討人。
同門兄弟親如手足,佾雲自然喜出望外,高興得想要下床。見狀,瀟瀟什麼也沒說,但為了制止佾雲下床,破例放一隊人馬湧進家門。
「佾雲,無恙否──?」最先開口的是韶雲,雲門八采的大哥。想到佾雲負傷自己還是有些責任,當初不該讓他去拂水樓的。「呃.......暴風君的死訊你聽說了嗎?」
佾雲只能點頭報以苦笑,這件憾事也是他心頭傷之一。
「瀟瀟,二弟在此打擾多日,吾今日就帶他回轉雲門。」就在他準備扶起佾雲時,突然想知道佾雲的傷從何而來。「對了,他的傷……」
不願雲雨刀劍相向,佾雲先行開口不讓韶雲再問下去,還說出眾人不敢置信的請求。
「大哥,你們先回去吧,我想留在雨風飄搖,等傷一好,我就回去雲門。你們也看到了,瀟瀟會照料我,他也是我的兄弟,不是嗎?」
「佾雲你──」韶雲走向床榻,握住佾雲的手,他實在不明白佾雲為何做此決定,這個地方不但又溼又冷,而且陰陽怪氣,照明設備僅此一盞明滅不定的油燈,怎麼看也不像養傷的好地方。無奈不忍和病塌上的佾雲再行口舌之爭,只好答應下來。
「好吧,就依你。」
「大哥──」瑟雲似乎仍有意見,但曲雲阻止了他。
「現在是病人最大,佾雲愛待在哪裏就待在哪裏。」邊說,曲雲邊走向佾雲,不忘掏出懷中銀笛,然後往佾雲頭上輕彈一下。「但是,要是你養病養到全身"生菇",可別說我們棄你不顧──」曲雲瞇起眼,帶著不明笑意說道,他在等,等佾雲開口求助,這種地方他不信喜好乾爽環境的佾雲能撐過十天半個月。
佾雲帶著微笑目送雲門的兄弟離開。他是真的心滿意足,就算要留在這裏繼續被苦藥荼毒,兄弟們的心意已暖暖包圍他的心。
這一切,瀟瀟都看在眼裏,佾雲始終維護著自家兄弟,也始終袒護著「她」。
那麼他呢?從晏君臨信中所言,白如霜究竟心儀的人是誰?為何晏君臨說佾雲比誰都清楚?那個晏君臨該不會是信口雌黃的神棍吧?還是只想為自家徒兒牽紅線的庸醫?
但是,答案總是愛跟人玩捉迷藏。要找找不到,說來就來得讓人手足無措。
人的耐性是有限的,這種事需要聲明嗎?
還是──這些人非得逼他在門口掛上『謝絕訪客』的告示?
心太軟,佾雲就是心太軟了,他可不是。
說好不打擾佾雲,雲門這些人卻一個個輪番跟進,帶著各自的問題騷擾傷者。要不是有他嚴格把關,這些人早就一窩蜂湧進雨風飄搖了吧。
「佾雲吶,你看,這是雲門的整修設計圖,你覺得哪裏不周全?」韶雲問的都是雲門大大小小的瑣事。
「這些年你在外面去了什麼地方?」遊雲是來做地理考察和遊記筆錄的。
「不錯嘛,」望了桌上一眼,曲雲刻意提高嗓門。「有衣有食有湯有藥,還有專人伺候,難怪你不想回來。」只有曲雲不是來找人商量的,他是專程來消遣佾雲,包括瀟瀟在內。
還有叫什麼鍾雲、仲雲、霓雲,這幾朵雲他都可以忍受,唯有那個叫瑟雲的。
「佾雲──怎麼辦?」一進來就跪倒床邊嗚咽不停,不要說雲門了,男人的臉都被他丟光了。「傾天紅說她心情不好,不想見客,這幾天都不讓我去北風闕,你跟她熟,你幫幫我……」
這種事要怎麼幫?這個人是沒長腦嗎?暴風君死,傾天紅雖未過門,也算半個未亡人,這種時候她最需要的是安靜--瀟瀟可是比誰都了解這種心情。
他確定,很確定,佾雲之所以浪跡天涯肯定是被這些人擾煩了,其實佾雲大可不必四處漂泊,前來雨風飄搖借住一段時日便可,大門一鎖,閒雜人等看見那堵骷髏牆,便會自動卻步。
「我看瀟瀟對你不錯嘛!」始終為情所困的瑟雲比同門兄弟多了一分敏銳。雨風飄搖的擺設的確變了,他也說不上來,只覺得這裏不再那麼冷清。
「哦,是嗎?」佾雲尷尬笑了笑,「雲門兄弟之外,我還有這三個結拜兄弟,瀟瀟雖然冷漠,對於兄弟,他是義無反顧的……」
似乎有所感應,佾雲不安地向四周探視,忽然,看見瀟瀟就在暗處注視著他。「唔……瀟瀟,你不是去三十六雨?」
不發一語,瀟瀟將『謝絕訪客』的牌子收好,然後走了出去。雖然他也很訝異自己會做出這種動作,但也好,佾雲慢一點康復也好,雲門兄弟是吵了一點,還算是有分寸,分得出好壞。
※ ※ ※
夜涼如水,天方露出清朗一角。他知道,連續數日的雨今晚就要停了。
分不清陶醉還是麻醉,佾雲獨自撐著傘,佇立雨中。
夜很冷,直到──
察覺瀟瀟的存在後,連空氣都不同了。迷濛的雨幕下再無冷意,他的心在狂跳,幾乎無法思考。到底衝擊他的是什麼?百般不願,他還是想起晏君臨的話──佾雲,白如霜喜歡的是你,而你真正逃避的不是白如霜,是瀟瀟……
「呵呵,我說佾雲吶──你是真的心甘情願退讓嗎?你也喜歡她的,不是嗎?」
晏君臨從來不管場合這件事,想說什麼便說什麼,要她舌下留情比什麼都難,舞劍正至高潮的佾雲突然覺得手沉了。
「在吾看來,不過就是三個男人同時愛上一個女人,看似複雜,其實簡單至極,因為這個女人很勇敢,早就做出選擇了。可惜她愛上的人沒有勇氣接受,只有勇氣逃避,你想過嗎?暴風君何以死於非命?你又能袒護真兇多久呢?聽過『天刑之,安可解』嗎?呵呵呵,我說佾雲吶──你能隱瞞真相多久呢?逃避不是美德,顧此就會失彼,你無法同時保護所有兄弟,只有真相不會傷害任何一個人,不是嗎?」
哪壺不開她偏提哪壺。這位前輩,這樣捉弄人很有趣嗎?唉,從她的表情看來恐怕是很有趣。
「我......並不喜歡白如霜,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她,前輩勿開佾雲玩笑──」劍鋒輕挑,舞葉旋天,這個世界果真複雜得讓他天旋地轉。
「噢,好吧,你都這麼說了,吾就不多事提醒了。不過──」晏君臨綻開謎一般的笑容,溫柔的說道:「那你記住,離他遠一點,因為,他也跟那女人一樣勇敢,為了找到真相──」
手裏緊握晏君臨的臨別贈言,溼意滲入糾結的棉絮,他的心也跟著亂成一團。
「你在想什麼?」瀟瀟走近了他,將斜了一邊的油紙傘扶正。
他們還是相見不如懷念好了,再待下去,他只會言不及義,到最後欲言又止,乾脆沈默是金。
「我……」
「怎麼了?」
「我想是該時候離開了。」他不敢正視瀟瀟,視線一直停留在漣漪不止的水塘。
「你有心事?」無預警地,人影竄入傘下,傘柄瞬間易手,瀟瀟就這麼輕而易舉闖入他的一方天地。
「我……沒事……」
他低下頭,若有似無迴避,看在瀟瀟眼裏,這叫有心事,不是沒事。
「陪我等雨停。」不待他答話,瀟瀟自顧自的說道。「雨後的天色很美,我想和你一起觀賞。」這是邀請,不容他說不的邀請。
夜,好漫長。長到令人困惑黎明會不會來?此時此景,正是以往他和瀟瀟、白如霜經常佇足賞雨之地。
雨也停了,思緒仍然馬不停蹄。
「冷嗎?」
鬆了口氣,瀟瀟沒提及白如霜,只是問他冷不冷。無法阻擋的寒意襲來,佾雲只好回了聲嗯。
瀟瀟解下披風,為他披上,佾雲全身無法自主的顫抖著。不是因為入夜天寒,而是離他很近很近的那個人,讓他很怕很怕,怕他提起那個她和另一個她。
「不夠?」瀟瀟隨即以掌心凝出層層光點,見佾雲抖得愈兇,光點就圍得更密。
佾雲已經抖得說不出話來了。他看著前方,想起晏君臨如預言的警告,眼底的困惑漸漸清晰──『因為,他也跟那女人一樣勇敢』。是,沒錯,不聽老人言,吃虧在眼前,晏君臨果真沒有騙他,為什麼晏君臨沒有騙他呢?他在心裏一遍一遍吶喊。
夜色掩去他的不自在,卻掩不住心頭波瀾。
伸手,正要退下披風,另一隻手快一步覆上微顫的肩,不許他再有動作。
「何必呢?你冷得發抖,不是嗎?」瀟瀟反問他,很溫柔,沒有一絲不耐。
「我……」佾雲默默注視黑壓壓的前方,期盼什麼突來之物讓他轉移話題。但是,沒有,沒有任何人來解救他,蟲不叫,蛙不鳴,連一片落葉都沒飄來讓他大作文章,前所未有的壓迫感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「嗯──?」
他想搖頭,偏偏他的世界已經天旋地轉,不知從何搖起。
他想說『我不冷』,這三個字竟無法脫口。
這也不行,那也不行,那就──走為上策,多年來他就依賴這招保住脆弱的自尊。
「既然佾雲已能下床行走,是該告辭了……」
對方停住呼吸,他也是,不自覺跟了對方的步調。是他說錯話了嗎?瀟瀟沒有回答。
氣氛怪異到連呼吸都不自在。「瀟瀟……我……」
「吾不強留。吾也知曉白如霜遇襲時找到的這支髮簪,是有人栽贓於你。」見佾雲還在打寒顫,他繼續說道,「罷了,離開前再為你做最後一次治療。」
不容佾雲拒絕,瀟瀟將他拉向只容一人盤坐的圓石,將佾雲團團包圍在萬點星芒之中,一直以來他都覺得瀟瀟是個藝術家,不靠任何藝術品,他的待人處事、生活方式,就連他的功夫招式,能將自已化為萬點光芒,這不是藝術又是什麼呢?沒多久,佾雲赫然發現他的身子暖了起來,顫抖已然停止。
啊──真是溫暖到極點了!他也可以跟白如霜一樣勇敢嗎?他在心底對自己無聲請求著。稍作鎮定後,佾雲不相信自己竟然有勇氣提出不成句的疑問。「瀟瀟……可以請你……放下這樁恩怨……嗎?」淚水滑落時,他差點說出埋藏許久的懺悔--「對不起,我不該逃避!」
「安靜!」
兩個字就制止了他的蠢念,真沒用!側頭瞥向瀟瀟一眼,他才發現夜有多黑,這裏就有多暗,沒錯,他想太多了!瀟瀟根本看不清楚此刻的自己,因為他也無法辨識瀟瀟的表情。
什麼都可以隱藏,在黑夜。
什麼都無須承認,在這一刻。
他不再出聲,反正不管是第一次還最後一次,瀟瀟一向愛怎樣就怎樣。
電療即將圓滿結束,瀟瀟估算佾雲的功力已恢復六七成,至此他也安心了。「暫息片刻吧。告訴我,剛才你說了什麼?」
「沒什麼……就是謝謝你這樣。」佾雲心虛的說道,雖然他還沒看過晏君臨那卷滿紙慰留的贈言,但也差不多猜得出她的意思。剛才,他好不容易鼓起一生一次的勇氣,哪可能說第二次?這跟要他的命一樣。
算了,以後再說。不再多想,佾雲放開胸懷和瀟瀟暢談起來。說是暢談,大多時候是佾雲在說,瀟瀟負責傾聽。說到感動處,連語氣也多了一分激動。
前幾年為了封印邪神,他參與其中,成為十方武者之一,豁命除惡,早已不在乎生死。
「我常在想『繁華落盡見真淳』這句話,雨風飄搖後,這裏也別有一番新意,你聽,現在樹林裏鳥鳴婉轉,等一下又有不同光景。雨勢愈大,生命力就愈見蓬勃……我一直相信,發生這麼多事,兄弟之情也不會有所變卦……」
佾雲閉上眼,告之多年來的觀雨心得,以及佔據他生命最深摯的情感。另外也藉此轉移注意力,忽略不斷湧上心頭的歉意。
事實上他已經不勝負荷──心臟,還有快打結的舌頭。
但是,無意間,什麼都可能被發現。
查覺佾雲脈博加快,全身緊繃得不像話,瀟瀟問道:「你的氣息亂了,是因為今天的治療太久嗎?」
佾雲遲疑了一下,瀟瀟對自己的治療一向極有自信,也不容挑三揀四,他這麼問很奇怪,因為是最後一次嗎?要說真有什麼不一樣,就是平時坐在床邊的瀟瀟,提著那盞亮晃晃的油燈,表情要說多陰晴不定就有多陰晴不定。而現在,一片黑壓壓,卻更能感受他的存在,還有要不了命卻能治病的奇妙電流,給人溫暖,也給人勇氣。
「唔……」說不上來,今天確實不同以往,但就是說不上來。或許這次分別,他再也沒有機會向瀟瀟道出一切,說聲對不起。
「閉上眼吧!」從他的氣息,瀟瀟感受到的是一股全然信任。這是他喜歡為佾雲治療的原因。
就在佾雲闔目之後,微揚的寬袖逸出少許光點,靜靜的浮游半空。凝視眼前溫潤如玉,濫好人一個的結拜兄弟,可惜這一刻實在太短,下一回見面會是何年何月何日?風雲雨電四人結拜,唯有佾雲行蹤不定,想找他還得拜託雲門兄弟,而拜託他人是他平生所厭惡。這朵流浪慣了的雲,在外漂泊夠了才會回來,這是何時發生的改變呢?
他想不起來。
他的雲門兄弟們也有同感嗎?算了,那些人也只是忙自己的事,不是當佾雲是建築顧問就是愛情諮商。
短暫分神後,瀟瀟將思緒拉回療程之上。幾次深深的運功調息之後,他持續的將電流渡入佾雲體內,特別是利刃傷及的臟腑周圍。如果不是劍身傾斜半寸,未傷透要害,他也沒把握救得成佾雲。這半寸的猶豫,是念在兄弟之情,還是就此斬斷兄弟情份?
這時,天方烏雲悄然密布,雨勢洶湧急下,冷不防天降驟雨,瀟瀟中斷療程,領著佾雲回轉屋內。
「我……我想回十分秋悟──」
不敢正視瀟瀟,佾雲正躊躇時,不遠處飄來雨的氣息。
啊──有人來到?等佾雲察覺時,黑色披風已迅速移向身前,在他還未弄清楚瀟瀟跟誰劍拔弩張,熟悉的招式已運掌而生。
迷濛雨勢中,又見神態昂揚的褐衣男子手持血色長刃,一步一水花,朝兩人走來。
不是別人,是天。
「不錯嘛,你的醫術比我想得還要好──」字面上是讚賞,卻是意冷心灰的語氣。天,凝視著瀟瀟身後的佾雲,彷彿想看透什麼。
「吾不懂,為什麼你……佾雲……還在雨風飄搖?」看來晏君臨失約了。
夜雨急下,掩去星光,卻掩不住凌厲劍芒。
「半……花容,聽我說……」佾雲著急了,但瀟瀟張臂橫擋先是制止佾雲向前,再來便是冷冷喝令:「半花容也好,天也一樣,都給吾離開此地!」
「如果我說不呢?」
話音方落,絕招應聲而出。
「電流灰化──」
顧及負傷未癒的佾雲,瀟瀟以最快速度將戰圈帶往前方。
雨電連番衝擊後,水霧退去,寒芒再現,無情冰鋒傲立雨中,不見退勢,一如在他胸口翻騰的妒火。
「知道嗎?佾雲是被血披秋水一色劍所傷,呵,再用同樣招式未免失禮,那麼,換這招如何?」
「有我在,誰都不准污染三十六雨。」
「哈哈,聽到了嗎?佾雲,他不准,他說誰都不准……」揚劍,漫天水花過後,雨珠紛落,誰說抽刀斷水水更流,雨也一樣。
「你──無藥可醫!」同樣的教訓要幾次才夠?瀟瀟亦是怒火中燒。
「是,痴心向來無藥可醫,拜你之賜,醫不了也是該然。出招吧!」
決裂由此開始,最適合由決絕的招式劃下句點。「秋瑩揚波水如煙!」劍勢驟起,殺意陡升,毀滅一切的念頭自絕望谷底攀升,殺意凜然出鞘,如同這份收不回的愛。
「萬點化體!」合掌相擊,霎時光點聚攏,火光迸射。
停!兩個都住手!──佾雲想出聲攔阻,無奈氣急攻心,喊不出聲,眼前兩位結拜兄弟都進入無法遏止的狂態。
兩相衝擊,千萬雨絲瞬間蒸發,紫色光點被黑暗吞沒。第二波攻勢又起。
「暴風掃平原!」劍雨驟起,挾帶穿石之威,一氣橫掃。
「風如劍,雨如霜,電掠秋雨山河鳴!」瀟瀟不作思考,出手便是終結之式。
夠了!「住手──」
極招相對,金色身影迅速折枝為劍,飛入戰圈,一招『舞佾江月任八方』硬生生出手攔阻,兩股宏大內力瞬間在他周身爆衝竄流,剛癒合的筋脈再受重創。
佾雲首當其衝,手中樹枝頓時灰飛煙滅,嘔血不止。
「佾雲──!」瀟瀟、半花容收手不及,同時驚叫出聲。
「別跟來!」
唉,這次,真要向閻王報到了!
雨中,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狂奔,不往雲門,也不向佾雲居,因身後跟著兩個非同小可的麻煩。他不能把麻煩帶往雲門,可是他又能去哪裏?方圓百里內他的落腳之處,沒有半花容和瀟瀟不知道的地方,也沒有攔得了他倆的地方。
除非──
唉!
他想太多了!
他現在,哪裏都去不了,他的身子好重,頭也好重。
有人說死前會想起過往的一切……為什麼他看到的是一片迷霧?
難道這是西方極樂世界?而且佛祖還是個女人──?
迷霧之中走出兩個身影,一個快速扶起即將倒地的他,一個揚手再施術法,白霧升起,霧更濃了。
「驚異嗎?佾雲──」雨霧中翩臨的女子柔聲說道。「吾帶飛煙來看你了,她才是你的救命恩人,是她哀求吾前來此地──救你。」他還沒聾,最後兩個字一定要加重語氣嗎?
飛揚的熒黃衣角有著他熟悉的香味,也有他熟悉的麻煩氣味。
沒有風風雨雨,沒有紛紛擾擾,不必疲於奔命逃避兩難情關。這裏,就是他的世外桃源。
他還不想睜眼,若是真能長睡不用醒也不壞──至少不必喝案上那碗苦死人不償命的湯藥。
很快,一個人影推門而入,閉目縮在棉被海的他,如意算盤就這麼硬生生被打回票。
腳步很輕,來去就像一陣煙。
在她身上,看得到人如其名。在自己身上,名字永遠只是一個心願。
「嗯,你醒了,在笑什麼?」說著,這縷輕煙已來到床前,伸手探探他的額頭。
這是有其師必有其徒嗎?他並沒有笑,也沒有睜眼,連這樣安靜的躺著她都看得出端倪?
事實上,佾雲昏睡的七天七夜當中,她都守在床塌小心翼翼守候,沒人比她更熟悉這張睡顏的種種變化了。
「把藥喝了。」她輕聲說道,然後在案前坐下,不動聲色看著還賴在床榻的某人。
心知沒有討價還價餘地,佾雲放棄裝睡,支起身子看向飛煙。知道他還無力下床,飛煙將湯藥端了過來。如臨大敵的他,看著手上的溫熱湯汁,每一口都是戰戰兢兢,吞得極其緩慢。
「你一定要等它涼嗎?」她差點笑出聲,但她不能笑,笑了,佾雲就會跟她耍孩子脾氣。
「妳有心事?」佾雲停下手邊動作。
「別想轉移話題……繼續喝吧。」
再喝一口,又停。
「我知道藥很苦,非常苦,但你非喝不可。」飛煙不是催促他,而是安慰他。
第三口入喉,他馬上以求救的眼神搜尋茶水的身影。
「佾雲,除了這碗湯藥,你什麼都不能喝。」飛煙一眼看穿他的企圖。
「可是……」苦死了!怎麼會有這麼苦的藥?晏君臨不會存心苦死他吧?
「這是止痛藥,中了什麼招式你心知肚明,再不喝,是要等全身痛起來滿地打滾,就不是幾碗湯藥可以解決了。」
半碗下肚後,斗大的汗珠不斷從佾雲額上冒出,藥性揮發很快,汗涔涔的他活像一尊未完成的半濕泥人。他看著飛煙,沒骨氣的渴望她施予一絲同情。
為佾雲拭去滿頭額汗時,她若有所思說道。「佾雲.......你這樣子很像他……」
曾經那人也曾大汗淋漓為她療傷,曾經那雙眼也在幽暗之處凝視著她,她沒有因此沉淪,卻無法忘懷那人的溫柔,一個陌生人的溫柔。
佾雲沒有放下湯藥,他認真捧著、喝著,靜靜等待她說下去。
「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,連聲謝都來不及對他說……」從那人同行的兄弟口中,她聽見他喊他四哥。很久以後,她才打聽到那人名叫黥烈,來自天竺,在十一名風中行者中排行第四。
風中行者,是剪徑的狂沙,也是溶蝕的烈焰。當時,她負傷來到一處洞窟,遇到滿臉異國文字的刺青行者,在他的庇護下逃過死劫。
真奇怪,她為什麼會想起這樁往事?又為何此時此刻對佾雲提起?她望向佾雲,但佾雲什麼都沒說,似乎對他說什麼都可以,什麼都無須顧慮。就這樣,眼前的佾雲漸漸模糊了起來。
「一旦錯過了就是永遠錯過……」她下了這樣的結論,心頭的死結恐怕是無解了。
「我喝完了,飛煙,多謝妳。」佾雲露出大功告成的微笑,他的溫柔包圍著她,包括放在心底角落的陳年遺憾。
「這麼說就太見外了,何況藥是師父開的……」她只是遵照師父的交待,不是嗎?
「但湯藥是妳親手熬煮的,妳知道它很苦,知道我喝得很辛苦,只差沒跟妳下跪求饒……哈,如果妳想笑我現在還來得及──」
聽到這裏,不知怎麼她真的笑了。師尊何以如此喜歡佾雲,她漸漸有些明瞭。
※ ※ ※
十天過去了。
接著,半個月過去了。
再來,一個月過去了。
晏君臨總以晏定邦未歸為由溫言挽留他。
「見見定邦吧,或許你會中意她──」既然無法撮合飛煙和佾雲,那就內舉不避親吧,她的大弟子晏定邦可是才貌出眾的神醫啊!沒辦法,她教得好。
「啊──?晏定邦?」還好藥喝完了,不然肯定吐得一滴不剩。
儘管佾雲臉上一百個不情願,算準他口頭上拒絕不了恩人,晏君臨也就樂得視而不見。
於是三個月也過去了。
這天,他的眼皮直跳,不久晏君臨便差人喚他到偏廳稍候。以為是晏君臨出外修行的嫡傳大弟子晏定邦歸來,佾雲飛快來到偏廳,準備速戰速決了結這場沒有結局的相會,誰知──
站在晏君臨身後的竟是久違的好友──臥雲先生初行雁!
他差點以為是晏君臨又施了什麼術法。
「前輩,佾雲曾再三請託不見任何兄弟,以及素還真……」語氣沒有半分責難,他知道就算有,在場也沒人理他。
「吾曉得,素還真已來過數次,吾都為你婉拒了,但是這位臥雲先生堅稱他不是素還真,是初行雁……好了,你們的事吾不過問,吾先走一步,兩位慢聊。」
呆望晏君臨離去的身影,他真不敢相信晏君臨這麼輕易讓臥雲過她這一關!再看看這位氣定神閒、古靈精怪的至友,似乎沒理由大驚小怪。
「佾雲,再看也不會有人來救你,勸你乖乖過來吧。」臥雲逕自坐下,為自己斟滿熱茶。
佾雲關上門,回過頭,卻是佇足不前。
「要我坐下,就看好友如何解釋素還真和臥雲有何不同。」長久以來他不曾納悶素還真為何一下換這個分身,用那個分身,但這次,直覺告訴他臥雲急著見他必然和那兩人有關,他得找個藉口緩一緩心情。
「耶,好友──吾與他當然不同,你只告訴前輩不見素某人,沒說不見臥雲呀。」這種死皮賴臉的個性在化身臥雲時,這位素某人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。
「說吧,找我何事──先聲明,那兩位兄弟的事都不要告訴我。」這次換佾雲為自己斟茶,遇上能言善道的臥雲就得有預防口乾舌燥的準備。
「是是,臥雲知曉,有關好友的兒女私情一概不提,但是如果有人因為找不到你,在雲門大開殺戒呢?好友也不想知道?」聽到了就不能置身事外,臥雲比誰都清楚佾雲的這點毛病。
他只管安心喝茶,不必擔心觸犯好友大忌,對面那人終會按捺不住。
「是她?她殺了誰?唉……」又斟一杯,乾脆藉茶澆愁算了。不用臥雲指名道姓,他心知肚明那人就是半花容。
「我已經覺得我很會躲了,認識你才知難望其項背。」不讓竊笑洩露心底盤算,臥雲藉故把整壺茶推到佾雲面前。
當然要躲,逃得快才不會放不下,但前提是──沒人追上來。
兩人談了許久,離去前,臥雲好奇問了佾雲埋藏已久的疑問。
「換吾問你,雲門和風雲雨電,同是兄弟,對你,哪裏不同?」雲門兄弟死傷過半,全拜半花容所賜,而好友如此鎮定,想必半花容在他心中分量不輕。
的確,雲門兄弟是不同於風雲雨電那三位結拜兄弟。他說不上來,只能陳述其中差異。
「跟瀟瀟、半花容還有暴風君他們在一起,我會特別自在,我們四人也總是無話不談,因為是知音,也或許因為我們都有些怪異,如同你──」
見矛頭指向自己,臥雲當然不甘示弱。「哎呀呀,好友此言差矣,臥雲不是怪,是近墨也白不起來呀!」
兩人相視而笑,不管是黑是白,遇到,就是認了,這就叫兄弟。
※ ※ ※
夜深人靜的拂水樓,能自由出入的不速之客,除了天,再無第二人。
「稀客──難得你親自造訪拂水樓。」
「晏君臨,妳到底幫誰?」
「幫吾自己。」
「吾沒同意妳讓臥雲來見他。」
「現在不來,等你殺光雲門兄弟,就真的無解了。」
「哈,該救他的時候妳不救,不該放人來的時候妳又放人進來。」
「哎呀呀!你記性真是不差啊!好了,你就別跟吾計較了,那一日,吾被窮八極追到上氣不接下氣,實在沒空去救佾雲吶!反正佾雲身上的傷證明有人手下留情,呵--」
「留情?哈哈──吾有情嗎?吾可以有情嗎?」
「若是無情,佾雲的傷就不是一兩個月醫得好的,身為肇事者的你應該比誰都清楚,吾就不多言了。吾不明白,為何你老是要逼迫佾雲刀劍相向,他把兄弟之情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。反正,近日他就會離開此地,這樣你滿意了吧!」
「妳在為他說情?」
「這是事實,不是說情。」
「很好,記住妳說過的話,吾該離開了,暫別──」
「慢走,不送。」
看來佾雲是等不到晏定邦回來了,她必須放手讓佾雲離開。說來可笑,和天共事這些年,她並不算真正了解天;若以女人的立場,她倒是能理解半花容的所做所為。
天,是廣闊無邊的,雨卻不辭辛勞為自己套上枷鎖。天,縱有呼風喚雨之能,也無法擄獲情愛這種東西。
「若是無緣,又何苦為難自己,半花容……」說著,晏君臨閉目沉思起來,等待即將到來的另一場騷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