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的,自己不煙不酒,從未預料到會罹患肺癌,而且是難纏的肺腺癌。這期間的種種,至今歷歷在目。因此,決定寫下這次的經歷,作一個詳細記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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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司的體檢以往都是在台北哈佛健診,最近這兩年才換到國泰健檢中心。2014年九月,依例到敦化南路的國泰健檢中心報到。每年都是類似的檢查項目,一切行禮如儀,不外乎過午夜禁食,捱個一兩針,作幾個檢查,照X光,加幾個自費項目,一個月後報告寄達,該是紅字的,永遠是紅字。
近中午,檢查完成,刷了卡繳完自費項目費用,轉身往外走,準備搭電梯離開。
此時,有一個護理師匆匆忙忙叫住我,有重要事情再請我回櫃台。
護理師拿出一張轉診單向我解釋,剛剛的胸部X光片,發現左下肺有一顆很明顯的結節,而且醫師已經與去年健檢的胸部X光片作過比對,發現去年已經有這個結節,而且是在同一位置,因此初步可以排除X光設備造成的錯誤。護理師花了一些時間跟我強調事情的嚴重性,告訴我,務必到醫院作進一步檢查。
這是個什麼狀況?我拿了轉診單,心中充滿疑惑的離開。十多年前還在竹科上班時,在其他醫院體檢,曾經有兩次X光片也發現陰影,然而後來複診,陰影卻又消失無蹤。這一次,會不會又是狼來了?
但是體檢過後兩天,就必須起身前往大陸出差三個月,因此,只能將這個疑惑暫時擱下。
在大陸出差的這三個多個月,每週在上海與廈門兩地奔波,但是這個疑惑一直掛在心上。在旅館內上網找相關資訊,出現最多的關鍵字,通常與肺癌有關。
蛤?肺癌? 真的嗎?不會吧?! 我又不抽煙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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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一月,終於掛了國泰醫院胸腔外科主任劉榮森醫師的號。在診間我拿了轉診單,向劉主任說明了狀況。他調出最近兩年體檢的X光片,比了一下兩個結節的位置,皺了一下眉頭,沉默幾秒,此時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。他說這個要趕快處理,因為2013年的X光片,看起來結節已經大約兩公分,而2014年的X光片看來又大了一些,將近三公分。他問我2013年體檢就已經發現這個結節,為何沒有處理? 我一時語塞,不知如何回答。他也問我是否有咳嗽,多痰,胸痛等症狀,我回答完全沒有。他要我立即作兩件事︰(1)立即去排胸部的螺旋式斷層掃描,確認結節位置與形態,(2) 找出過去幾年的體檢X光片CD,作進一步比對結節的發展情況。如果這個結節已經存在許多年,而且形態沒有大的變化變化,也許….只是也許,是良性的。如果是這幾年才出現,就要有最壞狀況的心理準備。
出了診間,拿著斷層掃描檢查單到醫院B1登記排隊。很幸運的,在半個小時內就作完掃描。下午回辦公室,打了電話到哈佛健檢,請他們幫我Copy 過去幾年的體檢X光片。他們的服務很快,兩天後就收到了CD片,我也將CD片拿到國泰登錄病歷。
網路查了一下,這麼大的結節,如果真是存在於肺部,惡性的機率往往超過一半,而且搞不好已經開始癌細胞轉移。
這顆兩三公分的結節,此時卻如心中的千斤巨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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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久以前就為全家安排了一個八天的春節南部旅遊。今年也會是全家第一次不在家裡過年,而是到嘉義水上鄉阿姨家一起圍爐。家人,尤其是小朋友,都非常期待。為了避免影響家人的心情,肺部的狀況,即使到當時,也只有自己與太太知道。
2/15開始的春節家庭旅遊,從南投玩到嘉義。天空之橋,梅山公園,鰲鼓濕地,兩個小朋友玩得很開心。我也趁著這個機會,讓自己將這個結節暫時忘卻。
然而,2/17,除夕前一天,在七股濕地的阿芬海產午餐時,收到同事傳來讓人震驚的Mail,告知前同事David 過世的消息。與David 是很熟的同事,他僅僅稍長我幾歲,還是高生產力的壯年,也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輩。記得沒多久前,還在忠孝東路四段一起喝咖啡。罹患的是大腸癌,發現時已經是第四期,從發現到往生僅短短數個月,留下年邁的母親,妻子,與年幼的小孩。
看到這消息,我食慾全無,走出餐廳,獨自望著外面一望無際的七股濕地,腦中一片空白。肺中這顆兩三公分的結節,瞬時又變成萬斤重擔。
2/22結束春節家庭旅遊回北部,2/25與同事一起至台北二殯參加David的告別式,一個很簡單典雅的基督教儀式。告別式結束後,我再也無法克制,獨自在告別式場外落淚。除了是對這個優秀前輩的萬分不捨以外,我也親眼目睹了,如果不妥善處理這個腫瘤而將隨之而來的命運。家裡兩個小孩都還小,尤其我家弟弟還是個中度自閉症的小孩,這個重擔,如何讓我的妻小,在未來漫長的歲月,獨自承擔。
此時我心中比以前更清楚明白,不能再拖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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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/26回國泰醫院回診,同劉主任一起看了過去五年的體檢X光片,與幾週前斷層掃描的結果。斷層掃描顯示結節確實存在於左下肺,約2~3公分,與X光片看到的大小位置均相符。接著,調出過去五年的體檢X光片,發現這個結節在五年前是不存在的,或者應該說,2010年似乎只有一個與肋骨相疊,非常模糊的影子。而除非將五年來的X光片同時檢視,否則幾乎完全看不出更早那幾年有任何異狀。而這五年來,這個小小惡魔,由一個模糊的影子,漸漸現出猙獰的原形。
大事不妙,我的背脊一陣涼。劉主任向我解釋,在作病理切片之前,無法確認這個結節是良性或是惡性,但是,這個大小,惡性的機率很大。而且,即使是良性,最好也處理掉。看來,手術是無法避免。幸運的是,現今的胸腔手術,大多採用內視鏡手術。以往的開胸手術,會造成20至30公分的大傷口,需要相當長的復原時間。而現今內視鏡手術,只有三個1~2公分小傷口。即使為了肺葉切除,需要一個較大的傷口來取出肺葉,最大的傷口也大約只有5公分左右。
但是,在執行手術之前,必須先確認腫瘤的狀況,以及是否已經有癌細胞轉移發生,才能決定開刀的處理方式,甚至是否可以開刀。如果已經有癌細胞轉移到身體其他組織,手術就未必適合,可能要先搭配其他治療方式,例如化療。肺癌的轉移,通常最容易發生在腦部,骨骼,肝,腎,因此必須在手術前,先詳細檢查這四個部位。如果在這四個部位尚未發生癌細胞轉移,則手術切除是最好的方式。
手術的計劃,是先開刀取得結節檢體,在手術進行的過程中,立即作冷凍切片病理檢查,約20分鐘即可知道結果。切片檢查如果是良性,則立即對該肺葉的結節部位作楔型切除,手術時間大約僅需要一個半至兩個小時。但是,如果是惡性,則須作左下肺葉全葉切除,加上縱膈腔淋巴節廓清,檢查這些淋巴節內是否已經有癌細胞轉移的現象,同時阻斷未來癌細胞轉移的路徑。如此手術時間將較長,大約三個半小時。這些切片採集,檢查,與肺葉切除,都在單次手術過程中完成。手術後在加護病房觀察一兩天,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。手術後胸腔會安裝一根引流管,接到體外的引流瓶,來排出手術後胸腔內的組織液與淋巴液,並維持胸腔內的負壓,避免肺部坍塌。全部住院時間大約兩週。
肺部這個結節,幾個月以來造成巨大的煎熬,現在是 the moment of truth。其實心中已經有為最壞情形作心理準備,我當場同意進行手術,並登記住院手續。
走出診間,立即打電話給太太,她很冷靜的聽完我與醫師在診間的對話,接著開始著手安排我住院前的種種準備。她迅速向公司請了兩個星期的假,預備全程在醫院陪伴,接著安排我家弟弟每天上學的交通,計劃住院的細軟,連絡我的保險公司,等等細節。
我接著打電話回公司給總經理Michael,告訴他這件事,並安排工作的事,他也要我別擔心,只要好好手術休養。然後去電老同學宗杰,剛才來醫院門診的半路上,才剛與他約好與幾個同學在新竹一起聚餐,沒想到才幾個小時的時間,有這麼大的變化。令人意外的是,宗杰提到,他的父親在不久前也剛作完肺部的手術,後來檢查結果是良性的腫瘤,只切除小部份的肺,而我與他父親的狀況看來類似,應該也是良性,稍稍幫我加油打氣。又打了電話給同學昭欽,一週之後有另一場同學會,勢必也無法到場了。
晚上,終於將這個消息告訴家人,對他們也是一個驚嚇。但是,我請他們放心,一切都會沒事。當時是諾羅病毒流行時期,在我出院回家休養期間,不能有任何感染,所以告訴家人,都不要到醫院探視,以免將任何病毒帶回家,增加休養期間感染風險。
隔天2/27週五早上,就接到國泰醫院的電話,通知當天下午即可住院報到。這是228連假的第一天,看來從這個假期到三月中旬,都必須在醫院渡過。在家裡匆匆忙忙整理了一些細軟,搭計程車從桃園往台北國泰。
到醫院住院櫃台報到後,先作了兩個基本檢查,胸部X光與心電圖,然後到東側六樓的指定病房。住院醫師通知,未來的幾天是手術前的檢查,包括腦部磁共振MRI,腹部超音波檢查肝腎,與全身骨骼掃描,才能進一步確認腫瘤目前的狀況,進而決定開刀的方式。同時,為了確認身體的心肺功能可以撐過這次手術,還必須作心臟超音波與呼吸檢測。因為國泰總院的加護病房到3/5週四才會有空位,所以手術目前計劃在週四進行。
2/28週六早上,作了心臟超音波。自己的BMI雖然超標,但是平常生活上並沒有什麼惡習,所以心臟功能尚佳,評估結果過關。可能由於是連續假期,一整天的時間只安排了一個檢查,待在病房內,突然覺得時間好漫長。拿起藍牙耳機,手機開了Youtube,聽完巴哈的全本Magnificat,接著又聽完整首的馬勒第六號交響曲,最後一個樂章的幾個Hammer Strike,此時聽來格外令人心驚。一直習慣非常緊湊的生活步調,已經完全記不得,上一次這麼奢侈,這麼悠閑地把一首交響曲完整聽完,是何時了。
3/1, 週日,醫院完全沒有安排任何檢查。下午跟護理站請了幾個小時的假,與太太在市政府誠品,悠閑的度過半日,彷彿又回到婚前逛街約會的時光。老天爺似乎真的是藉著這件事,告訴我應該將平時快速的生活步調,逐步放慢。雖然是逛書店,但是其實滿腦想的都是手術的事。
3/2, 週一,進行了許多密集的檢查。腦部MRI,腹部超音波,呼吸檢測。結果也全部過關,並沒有發現轉移的現象。午後,總經理Michael與幾個同事Ardan, Anson 一同來探視。聊了一下公司的事,這陣子要辛苦他們來cover 我的工作。我的住院對同事們而言也是極大的驚嚇,主要是事前完全沒有任何徵兆。他們都要我先把工作丟一旁,因為目前沒有比把身體養好更重要的事。
3/3週二,重頭戲是全身骨骼攝影。當天一大早,注射了一劑含有放射性Tc-99m MDP的藥劑,靜待四個小時讓身體吸收,接近中午時作全身攝影檢查。在注射放射性藥劑之後,醫院護理站在我的病房門口,掛了一個放射性的警告標誌,與一件鉛衣,以警告孕婦與小孩不得入內。隔壁床準備當天中午出院的病患,嚇得完全不敢進入病房內。稍晚,隔壁病床換了一位來自蒙古的Banker,來台灣旅遊,並順道進行一個鼻部的小手術。因為這位先生不會說中文,所以自己臨時充當了幾天他與護士間的英文翻譯。在病房內與他閒聊時,聊到彼此的狀況,他提到他的丈人雖然不抽煙,卻也在幾年前得到肺癌,但是因為及早發現,手術後復原非常好,要我別擔心,多少給我一劑強心針。稍晚,醫生也來通知,全身骨骼攝影檢查結果沒有問題。
3/4週三,作完麻醉評估,下一步就是等待手術。手術日是在隔天3/5,但算來已經是住院的第六天,感覺好像是六個月。這些天來,實際作檢查的間並不長,大多時間都在病房內渡過,這段期間,最難熬的是未來的那份不確定性。國泰的病房相當安靜,而當安靜下來的時候,各種思緒,都會不斷浮出腦中。雖然到目前為止的檢查結果都是正面的,但是,萬一真正情況比預期糟糕,甚至已經有淋巴節轉移了,怎麼辦?如果必須要化療,怎麼辦?小朋友怎麼辦?龐大的家計,怎麼辦?怎麼辦?…
住院這些天,每天晚上都會與太太一起到醫院外面晚餐,順便在附近散散步。這幾天,與她牽手在路上散步時,她總是把我的手抓的特別緊。雖然她沒說,我卻可以很清楚感覺到她內心的焦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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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/5週四,元宵節,也是開刀日。當天很早就醒來,睡眠還算好,禁食禁水,只能在病房內等待。醫師早上有門診,所以手術時間最快是中午過後。這幾個小時,更宛如漫漫長日。
中午十二點左右,護士通知隨時必須到手術房報到 。此時,我太太拉著我的手,我的心情非常冷靜,結婚近二十年來,她一直是我最大的安定力量。插上點滴管,換了手術衣,坐輪椅被推著到二樓的手術等待室報到。標準程序,問了姓名,確認開刀側身上已經作了記號。不久,將眼鏡交給太太,由護士推入手術室。
手術室門開啟,頓時寒氣逼人。拐了許多彎,六百度的近視,沿途所見一切,都只是模糊的影像。許多穿著淺綠衣服的醫護人員差肩而過,似乎拖著若有似無的背影,彷彿眼前一切都成了慢動作,非常不真實。
上了手術台,再度確認身分與手術位置。醫師與醫護人員與我聊了幾句,試圖緩和我的心情,其實我的心情非常平靜篤定。幾個月來的種種心理準備,清楚明白這是自己必須經歷的人生關卡。而且, I am now fully ready for it。
幾個醫師與護理師將我的身體稍加固定,又將一個呼吸罩,放置在我鼻前,告訴我他們現在會加氧氣,要我放輕鬆,一切都會很順利。此時我作了一個深呼吸,跟醫師們點頭微笑了一下,也告訴自己,是的, I am ready.。
然後,我似乎是突然失去意識。
鼻前這個綠色的呼吸罩,是我在手術室內,最後一個記憶畫面。
恢復意識時,已經時傍晚五點半了。可能由於對麻醉劑的耐受度不佳,在恢復室中待了一段較長時間。病床推出手術室,發現我的丈母娘也來了。幸好有我丈母娘的陪伴,否則我不知道我太太如何在手術室外,獨自渡過這漫長五個半小時的煎熬。她們與醫護一起將病床推往加護病房。半途,我躺在病床上,第一件事是問太太,腫瘤是良性或惡性,她回答,醫生剛剛通知她,腫瘤是惡性,我心情沈到谷底。很費力地張開眼睛,然而隨之而來的是天旋地轉的暈眩,嘔吐,與胸口的巨大疼痛。此時我可以很明顯發覺,呼吸的感覺與以往完全不同,喘而且淺,最難忍受的是伴隨每一次呼吸而來的疼痛。我太太也立即打電話回家,告訴家人手術完成,但是腫瘤是惡性。當天晚上,家裡沒人吃得下晚餐,連小朋友都一樣。
進了加護病房,意識漸漸恢復,然而暈眩,嘔吐,與疼痛,並未減少。手術前曾自費向麻醉科訂購了含有嗎啡的自控式止痛藥,也已安裝於病床上。但是按了加藥按鈕,從靜脈給藥止痛,反而感覺暈眩加劇,護士說可能是手術麻醉劑尚未消退的原因。這個止痛藥無法在此時派上用場,看來,今天要與暈眩疼痛奮鬥整晚。
在加護病房內,跟丈母娘與太太聊了幾句,除了暈眩與疼痛以外,其實基本狀況還好,並沒有發燒。我跟她們開玩笑說,現在的痛,跟去年輸尿管結石的痛比起來,一點都不痛,試圖減輕她們的焦慮。護士檢查手術傷口,看來也OK,此時我才開始發覺左腋下胸腔引流管的存在。引流管從胸腔內引出血水與各種組織液,一端連接負壓引流瓶,收集液體並抽氣以維持負壓,避免肺部塌陷,而另一端則是由手術縫合線隔絕的手術傷口,伸入體內胸腔橫膈膜上方,收集胸腔內的組織液,以避免胸腔內部積水。硬材質,約簽字筆粗細的引流管,插入在胸腔內部的長度大約有15公分。這可能是現在伴隨呼吸而來的疼痛的主要來源。
胸口被插一刀,應該是類似的感覺吧。
丈母娘與太太在加護病房內,只能短暫停留就必須離開,等待晚上七點到八點的探視時間才能再進入探視。她們離開後,為了減輕暈眩感,我閉上眼睛休息,天旋地轉,半睡半醒,轉眼已經晚上七點,她們已經又都回到病床邊。她們看了一下引流瓶,裡面已經有又將近100 cc 的暗紅色血水。嘗試著喝少許水,但是不到幾分鐘隨即全部吐出。
我太太跟我轉述,在我被推出手術房幾分鐘前,醫師跟她說明的狀況,也給我看了手術室提供給家屬的幾張手術過程拍下的肺葉檢體照片。手術計劃是先採取腫瘤檢體,等待二十分鐘的冷凍切片病理檢驗結果,確認是良性或是惡性,再決定開刀作部份楔型切除,或是肺葉全葉切除。正常的肺葉外觀應該是淺色平滑,但是手術開始,以胸腔內視鏡觀察左下肺葉狀況時,看到的肺葉表面,卻散佈著許多大小不一的暗紅色斑點。原本天真的以為,腫瘤看起來應該是像個凸出表面,類似腫塊的東西,然而內視鏡看到的這個腫瘤,竟然像是個凹陷的黑洞,像是個有生命的東西,吞噬掉它周圍的肺部組織。手術時醫生看到這個腫瘤的形態,也心理有數,應該是惡性沒錯。後來冷凍切片病理檢查結果,也確實是惡性的原發性肺腺癌。(Primary Pulmonary Adenocarcinoma, IHC Test CK7: Positive, CK20: Negative, TTF-1: Positive)。 所以,手術一開始便朝著處理惡性腫瘤的方向著手,過程也非常順利。腫瘤的大小是 2.7公分,大於2公分,因此以腫瘤大小形態而言是 1b 期 (T1b)。同時,也作了縱膈腔淋巴節的清除,採摘下來的淋巴節,會逐一再作顯微鏡檢查,確認是否有癌細胞轉移至該處。如果發現癌細胞,則化療是下一個積極處理的步驟。正式的病理報告,大約會在手術後兩週完成。
當天晚上在加護病房內,從手術開始,一直靠點滴,也裝了導尿管,所以當下沒有脫水的問題。極度疲憊,加上手術後的疼痛,整夜半睡半醒,感覺有些神智不清,甚至開始出現幻覺。躺在加護病房的病床上,身體右側的許多關節,包括髖關節,膝,腕,指關節,都彷彿有人用力揉捏按壓。這個幻覺非常真實,也令人困惑,時而出現,時而消失,出現時,揮之不去 ,強烈時,令人難以入眠。這個幻覺,一直持續數天,即使轉到一般病房,也沒有消失。
奇怪的是,在出院前一天,拔除胸腔的引流管後,這個幻覺,卻立即消失無蹤。

3/6週五,早上在加護病房醒來,因前夜半睡半醒,昏昏沉沉,根本不知道是何時刻。看到太太與丈母娘進來探視,才知道已經到了早上十點加護病房的探視時間。暈眩稍緩,可以稍稍飲水,使用自控式止痛藥時,也較不會暈眩,傷口與引流管的疼痛,感覺也較前一日紓緩不少。醫生巡房,檢查傷口,也觀察了我的狀況,與引流液的量與外觀,看起來都還OK,告訴我們當天下午即可轉到一般病房。
下午從加護病房換到總院後面的另一棟第一分館五樓。由於總院與第一分館相隔一條巷子,兩者由一條長長的地下通道相連。躺在病床上通過這條通道,有些顛簸,暈眩嘔吐的感覺再現,但是因為一直未進食,僅吐出一些胃酸。到了新的床位,身體依舊感覺非常虛弱,鎮日除了睡,還是睡。
3/7週六,體力似乎有些恢復,嘗試著下床,但是仍然沒有成功。為避免感染,上午拔除了導尿管,在無法下床的狀況下,如廁只能在床上或床邊進行,這將是未來幾天的挑戰。中午,嘗試進些流質的食物,由50cc 漸漸加到100cc,沒有嘔吐的狀況再發生,看起來狀況還可以。檢查了過去一天胸腔引流液的量,超過200cc,色澤仍偏紅。
醫生巡房,指示我應該儘快開始使用深呼吸訓練器(Incentive Spirometer),來練習深呼吸,避免手術後肺部坍塌,並藉之讓左胸腔剩餘的一片肺葉廓張。這個深呼吸訓練器內有三顆小球,透過一個小管子吸氣時,會將小球吸到頂部,而這三顆小球,分別代表600, 900, 1200 cc/秒的吸氣量,目標是將三顆球都吸到頂部,並維持2~3秒。雖然理論上只少了20%的肺,但是此時實際的感覺卻是少了約一半的肺活量。試了幾次,都只能吸到兩顆,且伴隨著疼痛,令人有些沮喪。
下午,老同學宗杰,智明,與盈達過來探視,原本約好過幾天一起聚會,想不到此時卻是在病房內見面。傍晚,同學大山與老陽聽到消息,也來了。悶在病房內看了好幾天的天花板,此時,能與老同學聊聊真好。


3/8週日,胸腔的疼痛已經漸漸緩和,因此,自費向麻醉科訂購的含嗎啡的自控式止痛藥,應該下午就可以退還。但是過去一天以來,胸腔引流液的量,仍然超過200cc,不過顏色稍微變淡。手術後訂了醫院病房的供餐,中午開始,也嘗試著進食一些簡單的蔬菜與香蕉,雖然吃的不多,但整體而言,狀況還不錯。下午嘗試著下床行動,勉強可以從病床走到廁所來回,只是短短十幾公尺,卻令人氣喘吁吁。
下午,在南科的老同學志建,聽聞我手術的消息,也來了。唸大學那幾年是住在他家,所以跟他家人都非常熟悉。他告訴我的消息,令我震驚,他的母親去年也因為肺腺癌,作了類似的手術,術後復原狀況也很好。想不到住院這些天來,聽到的病例如此多,令人困惑的是,這些病例,清一色都是不抽煙。
3/9週一,上午,已經可以走出病房,由太太提著幾公斤重的引流瓶,我半扶著走廊牆壁,繞著護理站緩慢行走,走個兩圈尚沒問題,僅有小喘,一路上,也不斷有護士很可愛的替我喊加油。深呼吸訓練器,偶爾也可以吸起三顆球,很開心。午餐也幾乎可以正常進食,從手術以來,第一次稍微感覺飢餓。只是,一天的胸腔引流液的量,仍然超過200cc,還未到達150cc 以下的出院標準。
下午Michael 與Ardan, Anson, Eddie 幾個同事們又來探視,這是他們第二度前來關心。
3/10週二至3/11週三,可能由於足夠的休息,這兩天來感覺體力恢復的很快。醫院的供餐,雖然原本量就不多,也偏清淡,但是幾乎可以吃完大部份。同時也吃了一些富纖維質的棗乾,幫助腸胃蠕動。這幾天已經可以自己提著引流瓶,不須扶著牆壁,在護理站外行走。深呼吸訓練器,多半也可以吸起三顆球,雖然維持僅約一秒,但護士說,對剛手術後幾天的人而言,算是不錯的成績。每日胸腔引流液的量,看來已經略低於200cc,但尚未到達150cc 以下的出院標準。朋友的關心不斷,這兩天還見到我太太很久不見的前主管Kent來探視。
3/12 週四,上午醫師巡房時,檢查了一天來胸腔引流液的量,已經降到150cc左右,顏色為淡淡的粉紅,而且手術傷口都很乾淨,判斷當天即可拔除這根陪伴我超過一星期的胸腔引流管。
不到一個小時,住院醫師與兩個護士到病房,在我側躺後,將我壓住固定,我深呼吸屏住氣,由醫師緩緩拔出胸腔內這根15公分長的管子,並立即用手術傷口預留的縫線,封住傷口。整個過程只不到20秒,感覺只有一個痛字可以形容。但是拔除管子後,胸腔內卻舒服不少,幾天來胸腔內的異物感,立即消失。幾個小時後,照一張胸腔X光,確認引流管拔除後,沒有氣胸或其他問題,拔除過程才算完成。
下午,總經理Michael 與公司波特蘭總部的幾個主管Jeff與Dick來病房探視,也帶來公司高層的關切。傍晚,同學老陽甚至親自送來了一鍋鱸魚湯,說有助於手術傷口癒合。此時此刻,對各方的關心,除了感激,還是感激!
考慮到隔天出院回家以後,家裡空氣品質的問題,與太太商量後,決定立即外出購買一台空氣清淨機,於隔天出院時帶回家使用。從仁愛路搭計程車到忠孝東路的Sogo的Honeywell專櫃,當場刷卡買了一台801型號的空氣清淨機,又立即搭計程車回醫院。從3/5手術以來,這是第一次離開病房外出。身邊的霓虹燈,車聲,空氣的味道,這一切,彷如隔世,感覺熟悉,卻又陌生。
這一夜,是住院的最後一夜。想到明天就可以回家,充滿期待。
這一夜,過去兩個多星期發生的種種,又一幕幕從腦中飄過。我得了肺癌,也動了手術,這是真的嗎?或者,這其實僅是一場夢?
這一夜,手術後一直存在於右側關節的幻覺,竟然完全消失,也從此未再發生。
這一夜,翻來覆去,輾轉難眠。
3/13 週五,出院日,很早就起來。醫生最後一次來巡房,告訴我們他已經先去看過了初步的病理報告,手術採摘下來的淋巴節內,並沒有發現癌細胞,表示目前並沒有明顯癌細胞轉移的狀況,令人如釋重負。但是,因為我的腫瘤大小為2.7公分,院方會仔細評估,是否需要追加一段化療(健保給付),而評估結果,會在後續的複診時通知我。
住院帶來的各種細軟,在前一天就已經收拾完畢,所以今天主要的待辦事項是出院手續,包括繳費,申請保險理賠需要的診斷證明,費用明細,等等。罹患癌症手術屬於重大傷病,所以醫院在前幾天就主動替我申請了重大傷病卡,可以免除健保部份負擔的費用。大約十點,護士拿來了批價單與診斷證明正本,也交代,接下來幾個星期休養,一直到未來幾年的時間,都必須與醫院保持密切聯繫,包括有異常狀況例如發燒時的急診處理,每三,六,九,十二個月的各種複檢追蹤計劃。
大約一小時就辦好了各種手續,跟護理站的護士們道別。上了計程車,綁上安全帶,踏上歸途。在上了高速公路以後,才發現安全帶會壓迫到腋下與左胸的手術傷口。當下已不方便再換位置,只好捂著傷口,側著身,忍痛一路回中壢。
進了家門,整個住院時期正式結束,進入下一個居家休養期。這陣子的休養期,就要辛苦我的母親,在家裡幫我調養。
四月底回國泰醫院複診,劉主任告訴我,他們評估的結果,確定我不需要追加化療。
心中的另一顆大石,終於落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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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ssons Learned
即使你是個健康寶寶,也千萬不要以為癌症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。身邊已經有太多這樣的例子,尤其是肺腺癌,如果腫瘤位置是在肺葉的邊緣,往往事先不會有任何症狀,通常是因為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他處,因而發現,此時,大約80%以上已經是末期,防不勝防。從開始住院至撰寫本文此時的兩個月之間,聽到的親友身邊的肺腺癌病例,竟高達八例!這個數字,令人頭皮發麻!
定期體檢是重要的第一道防線,切勿低估定期體檢的力量。也許目前沒有完美的體檢,但是定期體檢,可在某些關鍵時候救你一命。收到體檢報告,尤其要仔細閱讀檢查結果內容。不要忽略檢查結果中的任何微小訊息。一個被輕易忽略的訊息,數年後反撲,可能就是生與死的差別。多年前曾因體檢X光片誤判,造成”狼來了”的效應,使自己輕忽了這個原本在去年就應該處理的腫瘤。我不敢想像,如果自己在去年九月體檢結束時,再度輕忽這個肺部的陰影,而在一段時間後,發現情況失控,無法收拾,那將會是如何令人驚恐的光景。一念之間,地獄天堂。這個一念之間,背後的差別與代價,現今想來,仍會嚇出一身冷汗。
醫療保險是必須的。千金難買早知道。只有當自己碰到類似的事情,才會慶幸自己事先已購買足夠的保險。這次手術與住院,為了復原順利,使用了許多昂貴的自費器材,藥品,與病房升等。這些額外的費用,事後,每一塊錢都在保險理賠時全部Cover。醫療保險很重要,否則,在經歷手術的折磨的同時,還要擔心醫療費用的負擔,將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。
最深刻的體會︰時間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。你永遠不知道你自己明年,甚至明天會是如何。時間應該用在自己最在乎,最寶貴的人事物上,而不是工作。這句話已經是老套了,但是自己親身經歷過這一切,已經能深刻體會這句話的真諦。早上起床,都會想,如果先前檢查結果,發現只剩一年的生命,我會如何來過這一年?現在,我非常享受與親友摯愛相處的每一刻,每一次的呼吸,都是莫大的恩賜。每天晚上就寢前跟家裡小朋友親親說晚安時,都會慶幸,啊! 謝謝老天,我還活著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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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院手術期間,最辛苦的是我的母親,獨力在家裡搞定一個青春期少年,加上一個自閉症兒童的生活與功課。還有我太太,這兩個多星期來在病房不眠不休的照顧,是我快速恢復的主要原因。她除了體力的負擔,還要承受對我病情的精神壓力,甚至有時還要拿著Notebook在病床邊處理公事。真的辛苦妳們了…
除了我的母親與太太以外,這期間同學朋友同事的協助與探視,讓我能真正將工作放下,專心來處理這個腫瘤,心中萬分感謝!
最要感謝的,是國泰醫院的胸腔科劉主任與他的團隊,從檢查,住院,手術,與後來的追蹤療養期間,提供了鉅細靡遺的協助。整個過程,他們總是清楚解釋,讓我掌握並瞭解所有的狀況。精湛的手術,也讓我的術後復原迅速。
另外,心中還有最要特別感謝的,是去年九月,在國泰健檢中心體檢當天,在我繳費離開時,又將我拉回櫃台的那位護理師,還有那位仔細檢查我的X光片,迅速開出轉診單的健檢醫師。一念之間,地獄天堂,他們將我拉回健檢櫃台的同時,就像個守護天使一樣,將我從地獄的門口,一手又拎回了天堂!